為何與國家有關?香港失敗的另類經濟解讀

香港是否已經玩完?這是近期新聞的一個熱點。在此我並非嘗試回答這問題,而是想進一步思索:除了耳熟能詳的政治因素外,香港的可能失敗,是否還涉及更深層次的結構性因素?

眾所周知,從宏觀歷史的角度,世界政治體制可以分為:城邦、民族國家和帝國三大類型。在所謂的「一國兩制」之下,香港這一制當然脫胎自城邦;過去十年爭論不休的本土思潮,多少亦與城邦政治的想像有關。至於中國大陸那一制的屬性?……這倒並非今天探討的重點!

「火車頭拉動火車卡,非火車卡推動火車頭」

今天探討的重點是經濟體制。正如我以往曾多次引述Jane Jacobs的經典著作:《The Economy of Cities》(1969,台譯《與珍雅各邊走邊聊城市經濟學:城市,是經濟發展的溫床》)以及《Cities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1984),打從根本推翻過去人們對城市(或城邦)經濟的理解。Jacobs指出,並非由於周邊腹地的發展,孕育出中心城市的繁榮;而是反轉過來:因為城市先發展起來,才會帶動腹地的繁榮。

套用一個粗糙但顯淺的比喻:城市是經濟發展的火車頭,腹地只是火車卡;是火車頭在拉動火車卡,並非火車卡在推動火車頭。

基於這個基本原則,Jacobs遂進一步將位處邊陲的新興城市的經濟視野,描向遙遠那些更大型、成熟和位居中心的舊都會區,並按此提出「取代進口」(import replacement)的重要理論。正如我在《僭建都市》(2013)一書中曾引述,成功的新興城市首先會從舊都會區進口產品,然後學習進行本地生產;隨著本地生產的規模擴大,本地生產逐漸取代進口產品,甚至有力開始出口產品至舊都會區;取代進口迸發出巨大的乘數效應,激發新創意和新產品源源不絕的湧現。由此多元、開放和兼容並包的新興城市,方能在城市和都會的階梯逐步拾級而上。

這裡尚涉及另一個頗具顛覆性的觀點:即使是出口貿易導向的城市,也不能只一味迎合出口市場的訂單;它反而應該先從內需著眼,創造得到本地市場認同的新產品;久而久之,「有麝自然香」,外國賣家自然會聞風而至;在舊都會區受歡迎的成功產品,自然亦會擴散到腹地或其他保守落後地區,根本毋須刻意硬銷。但凡成功的出口貿易城市,必然並不屈從於既定的舊需求,反而應主動創造出新的需求。

上述Jacobs的簡單理論,已經充分地說明:為何在1997前的二、三十年,香港以歐美(都會區)為主要貿易夥伴,取得了奇蹟般的成就;然而到了1997後(特別是2003年後),主要以大中華、一帶一路為新方向……這倒並非今天探討的重點!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討論並不涉及政治或意識形態因素。貿易夥伴來自民主抑或威權體制,與這個理論並沒有太大關係。

「假如國家不能正常運作,城市也不能」

當下在讀Mario Polèse的《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Cities: Why Nations Matter》(2019),剛好出版於Jacobs經典的半個世紀之後,可說是個相當適時的補充。正如書名已經開宗明義指出,相對於城市或城邦經濟的火車頭,民族國家或帝國等便屬於它的腹地和火車卡——儘管國家腹地無力推動城市的成功,但卻絕對有力拖累城市的失敗。

Polèse明白無誤的結論是:假如國家不能正常運作,城市也不能(If the nation doesn’t work, cities won’t.)。在初始的階段,獲益於遠離官方視野的自由放任,邊陲的新興城市變得多元、開放和兼容並包;但隨著城市累積的成就和財富與日俱增,意欲分一杯羹的精英和群眾將聞風而至——不但腹地的人口將湧入城市和都會,尋找脫貧致富的機遇;期望從中上下其手的政經權貴,亦會致力把財富圈定在自己的口袋中。值得注意的是:這裡同樣不涉及政治或意識形態因素,因為即使在民主自由的國度,權傾朝野的權貴同樣觸目皆是。

到了往後的階段,一座城市成敗的關鍵因素遂變成:它仍能否維持透明和公平的遊戲規則、仍能否兼容新創意和新產品的出現、能否平衡不同階層和背景市民的利益、能否延續人性化的城市規劃和空間配置、能否保持原有的多元、開放和活力。凡此種種,皆左右到一座城市能否延續競爭力。而作為銅幣的另一面,則涉及城市是否存在壟斷政經權力的權貴,力謀通過政經體制取得凌駕性的優勢,甚至一手將會下金蛋的鵝扼殺。

當上述正面因素不斷萎縮,負面因素同步不斷累積,自會形成每況愈下的惡性循環。久而久之,城市的韌性和適應力難免不斷削弱,像恐龍般變成蹣跚臃腫的過期物種。至此有價值的人才和產業不斷流失,相反投機取巧分子將會充斥;社會隔閡和貧富差距將不斷擴大,備受剝削的階層構成不穩定的溫床;城市不但無法再拉動腹地的進步,反而愈益重投它保守落後的懷抱,直至原有的都會獨特性消失殆盡為止。其他位處邊陲的新興城市取而代之。

從這個角度,新加坡是當代絕無僅有的、能獨立於國家腹地的城市或城邦經濟。儘管它完全談不上自由民主,但畢竟政經權貴得到有效的約制,自始至終保持多元、開放和活力,不同社會階層則維持強大的向心力。它完全毋須服務於國家腹地的政治任務,自始至終以位居國際都會區為標杆。以往人們總會拿香港和新加坡作比較;至於以後?應該不必了吧!

上述理論未免過於簡單?確實如此;但簡潔而具有強大說明能力的理論,勝過那些故弄玄虛的主流經濟學,物以罕為貴。

延伸閱讀:關於Jane Jacobs對主流經濟學的巨大影響,詳見《經濟學?講呢啲!》(2022),第六章:「城市經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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