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塞默魯論科技、權力與進步

曾出版𣈱銷名著《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富裕與貧困的根源》(2012)和《自由的窄廊:國家與社會如何決定自由的命運》(2019)的麻省理工教授艾塞默魯(Daron Acemoglu),剛在2023年5月聯同Simon Johnson出版了《Power and Progress: Our Thousand-Year Struggle Over Technology and Prosperity》一書。

刻下人工智能的驚人發展成為全球熱話,ChatGPT象徵著人類歷史的大轉折,早前我已分別出版《敵托邦:智能革命下的四種人類未來》(2022)和《崩潰與重建:ChatGPT衝擊下的人類未來》(筆名韓江雪,2023)二書。現時對照艾塞默魯的論點,不但進一步開拓對相關問題的視野,同時亦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Power and Progress》雖是厚達500頁的重量級著作,但讀來卻相當淺白易懂。作為全球知名經濟學家的艾塞默魯開宗明義指出,主流經濟學長期存在根本的謬誤,在於盲目相信科技在提高生產力之餘,定能提升勞工需求和整體工資水平(類似香港人心照不宣的「滴漏效應」)。但事實是科技能增加或減少聘用勞工、提升或壓抑工資水平,全視乎科技和產業精英的願景,以及當時的政治博奕及體制環境而定。

作者首先引用十九世紀法國雷賽布伯爵的例子。他以狂人式的開創性眼光、排除萬難把蘇伊士運河建成;但把同一模式套用於巴拿馬運河時,他卻遇到了災難性的後果,令計劃被迫擱置下來。這例子充分說明並非技術本身,而是應用科技的世界觀、願景和模式,才最具決定性的影響。作者進而採用大量篇幅,解釋為何個別領袖人物展現非凡魅力,能將不可能的任務變成可能,又是在什麼政治和體制條件下成就功業。

這個重視主體行動者的理論取向,難免讓人想到201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Robert Shiller,無論在早年提出的「非理性亢奮」(irrational exuberance),或近年探討的「敍事經濟學」(narrative economics),皆力陳經濟行為的非理性或不理性(non-rational)一面,反映一種反科學、反權威, 又或可稱為「後真相」的經濟觀。編故事、「吹水」和「作秀」的能力,被視為權力與財富的主要泉源。

回到《Power and Progress》,作者進而列舉歷史上各種科技革命的案例,在此無法一一詳述。惟不同案例皆指向一個相近的命題:那些超凡脫俗的權貴精英提出的科技願景,固然皆令人深信是引領未來的指路明燈;但有些願景只惠及小撮特權階級,有些願景則兼融多數人的利益。就正如前述勞工市場的例子,同一種科技既可能用於剝削工人,亦大有可能用於為工人賦權,往往只存乎一念之間。

由此而言,我們亦甚值得將《Power and Progress》,與當代同樣炙手可熱的經濟學家Thomas Piketty的《Capital and Ideology》(2020)對讀,兩書的封面設計更是驚人地相似(見圖)。後者早已明白無誤地指出,不平等體制並非科技和資源性的,而是意識形態和政治性的 。每個社會皆試圖為不平等提供理據,從而建立和維繫特定的體制秩序。

上述討論,對當下智能革命帶來什麼啟示呢?正如艾塞默魯在書中第8章指出,資訊科技曾一度帶來解放人類的期許,但造成工序流程的自動化和供應鏈的離岸化,卻大大削弱了工人的議價能力。資訊科技促成所謂「全球化」的趨勢,主流經濟學家所吹捧「世界是平的」,結果是跨國企業權力無限膨漲,全球各地貧富懸殊嚴重加劇。

第9章進一步聚焦當下的智能革命,它將更多非常規化、繁複多變的工序,毋須假手於人便能自動完成,意味高學歷、高技術工種亦面臨威脅。然而正如作者指出,「人工智能」作為電腦堪比人腦的一個比喻,本身已大大貶低了人類智慧的範疇和意義,強化了機器彷如嶄新生命體的迷思。事實是勞工在舖天蓋地的智能監控下,被迫臣服於某種神秘的、黑箱式的運作規律,活生生的人被矮化成智能系統中的螺絲釘。

正如我在兩本新作中曾指出,當代依賴大數據和機器學習的人工智能,乃是通過智能監控對個人數據予取予携。電腦本身其實並不具備什麼「智力」,它只是集思廣益地挪用了大家的集體智慧,由此引伸出「數據產權」(data ownership)誰屬的根本問題——主流經濟學家總是對私有產權推崇備至,怎麼就是對數據產權的問題噤若寒蟬呢?

到了第10章,作者則將討論延伸至政治領域,指出智能監控不但改變了生產工序流程,更力圖規訓人的思想和生活習慣。運算程式掌握人們的一言一行,甚至洞悉每人的所思所想,並以此為基礎反饋度身訂造的訊息(包括虛假訊息),進而操控所有人的行為模式。而這個例子亦最能清晰說明,不是科技本身,而是權貴精英的取態才最關鍵。

同樣如我在兩本新作中提到,以往強人政治仍需依賴臃腫的官僚架構,又或龐大的黨國機器來支撐,涉及巨大的內部交易成本(或稱政治鬥爭)。但現時政治權貴卻受惠於智能革命,藉以奠定高度集權化和集體化的管治基礎。在監控科技和運算程式的突飛猛進之下,少數權貴階級已能駕馭大量人口,甚至清楚洞悉每一個人的所思所想,打造操控人民行為模式的威權以至極權國度。

最後在第11章,作者則回顧了自工業革命以來,權貴精英和普羅階層的權力平衡,如何直接影響到科技應用的願景和模式。對此勞工組織、輿論監督和社區運動等,皆曾對科技「議程設定」(agenda setting),和伴隨而來的體制改革影響深遠。書末亦觸及數據產權的提案,作者指出用戶大可組成聯盟,與科網企業進行「集體談判」,從而保護其作為數據擁有者的權益。

無論如何,《Power and Progress》一貫始終強調,科技絕不存在單一命定的發展方向,更非經濟學家口中的金科玉律,那只是不同群體博弈互動的偶合結果。歷史趨勢總有其多變和可變性,全視乎人類如何集體塑造,這正好和我兩本新作的立論互相呼應。

看罷艾塞默魯的新作後,令我愈來愈有理由相信:其他主流經濟學家的主張,基本上都是在給權貴擦屁股,與普遍人的利益背道而馳,他們絕對是一班該死的無恥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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