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營造與設計思維

(節錄)

從共同生產到社區營造

社區營造的創造潛力

在近年「共同生產」的政策新趨勢下,參與式規劃和參與式預算等政策工具漸次普及,直接民主和商議式民主的實驗此起彼落。儘管香港作為一個民主發展步履蹣跚的社會,惟在社區層面仍存在眾多積極自發的嘗試,具有相當顯著的「共同生產」特質。特別是在過去十年新興的保育運動驅動下,社區層面自下而上的公民參與,作為推動政策革新的動力實不容忽視。

其中較為重要的歷史里程碑,當數2007年灣仔的囍帖街事件,以及其後衍生聖雅各福群會的藍屋保育計劃;然後是2010年八鄉的保衛菜園村事件,衍生其後的復村計劃,以及新成立的土地正義聯盟。在兩次事件均扮演重要角色的陳允中博士,乃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僑,在台北大學城鄉所就讀,來港教書後遂把「社區營造」(place making)的概念引入本地。

 此際香港的其他民間團體,亦遂步增加介入社區和公共空間的議題,例如關綜聯和社區發展陣線關注的墟市和街市議題,由排檔火災衍生的改善工程,深水埗棚仔布販市場的拆遷及重置討論;繼藍屋之後在土瓜灣衍生的土家故事館,中環街市和尖沙咀海濱活化計劃的爭議,以至不少活化古蹟計劃如薄扶林牛奶公司、粉嶺聯和市場等;此外,還有西營盤的長春社古蹟文化中心,以及毗鄰的最新案例、明愛的一刻館等,皆多少展現了一股社區營造的嶄新潮流。(註五)

除了傳統的社會服務機構,特別是專注於社區發展和社區經濟項目的,均在這類項目扮演了關鍵的角色之外,建築師、規劃師和設計師的專業精英,亦逐步放下身段,走到前台。在囍帖街、藍屋和菜園村事件中,羅健中、杜立基、蕭競聰和王維仁等專業人士皆參與甚多;在天水圍墟市和棚仔的議題上,伍美琴的學生則成為團隊的主力。在土瓜灣、深水埗和油麻地,則湧現了一批社會設計師,與社區形成緊密的互動關係,樂在製造、合舍、生命工房和街坊排檔都是重要嘗試。

台灣社區營造的啟示

在上述研究過程中,有機會到台中和當地團體交流,令我對社區營造有了多一重的體會。和香港的歷史演變相類似,台灣在1980年代前較注重社區發展,主要涉及由政府自上而下提供的基礎設施和福利服務;及至1990年代黨禁開放之後,方出現社區營造的政策革新。撇開其濃厚的政治背景和計算,社區營造對台灣社會經濟的影響,同樣不容忽視。

台灣採用了日本學者宮崎清的概念,社區營造以「人文產地景」作為五大主題,提升社區自我管理和創造的可能性。若與香港作比較,我們傳統的社區發展重點在「人」;1990年代開始冒現的社區經濟項目,重點則在「產」。兩者亦是台灣社區營造的主題之一,但其關鍵要點似乎更在於「文」——即社區的文化建設,通過文化和藝術作為動員人、以至推動產業發展的基礎,為社區營造注入超越物質層次的內涵。

 而社區文化所賴以建立的,則是豐富的在地歷史人文資源——「文」並非信手拈來的空洞創意,而是切切實實立足於「地」,建基於社區的物質環境和日常生活經驗。這不但為文化注入活生生的社區元素,同時亦有助維繫社區成員的文化身分認同。立足於「地」的社區文化,最終亦會體現在「景」——整體社區環境和景觀的改造和轉變,「地景」成為社區文化的主要載體,並令它得以承傳和持續的發展。

必須強調,以文化作為社區營造的關鍵元素,它本身已具備自足的存在價值。社區文化或能帶來產業發展的機遇,但那只是副產品而非主要目的。台灣人從來都不抗拒文化的產業化,問題是必須弄清「文」是本,「產」是末;「產」是服務於、而非凌駕於「文」。當然在現實上,也不排除存在過度商業化的「文創」、「文青」風格,千篇一律的文化商品大量充斥。但總的來說,只要在地文化內涵能充分體現,則產業化的扭曲亦得到相應紓緩。

「地景—文—人產」

按此來說,通過社區文化作為主要紐帶,「地景—文—人產」不再是各自獨立的主題,而是多元混雜的互動元素。在社區文化的帶動下,社區不再是一個靜態的架構,而是一個動態的學習、實驗、反饋和進步過程。社區內現存的文化單位,如宗教、學校、圖書館、博物館和文娛中心,就更有潛力扮演積極角色,既提供客觀的硬件「地景」條件,亦是主要的學習和文化傳播中心。

文化創意並非自外而內移植,它必須來自社區的內部。故此不同年齡和背景的社區成員,對社區文化的承傳尤其重要。設想社區營造若能紥根於區內學校,成為教學和課外活動的組成部分,師生便是社區文化的主要創造和承傳者;作為銅幣的另一面,長期在區內生活的長者,本身已是社區文化的重要載體,如何滙集他們的知識和經驗,亦是社區營造賴以成功的主要資源。

由此便不難理解,社區大學在社區營造政策下應運而生。它透過鼓勵社區成員共學,達到知識共享與推動社區文化的目的,並作為凝聚社區力量、推動社區營造的載體。至2017年台灣共有86所社區大學,學員人數達40萬人。

台灣基於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通過文化建設推動社區營造,在相當程度上,正好為Ostrom的「共同生產」,以及跨界別和多方持份者協作想像,提供了一個異常明確的路線圖。它在公和私的兩極之間,提供了一個靈活彈性的實驗空間,探索自下而上參與的各種模式;它更是通過社區作為一個命運共同體,體現公民社會自主自立的無限可能。

社會實驗和社會設計

社會創新實驗室

在上述政策論述和個案實踐的探索過程中,我一向只會從旁觀研究者的角度出發;與上述傳統專業精英的角色類似,即便是提出政策創新的倡議方案,亦僅會以「離地」學者的角度思考問題。令我特別感到慶幸的是,在接觸不同社區案例的過程中,終於有機會接觸到「設計思維」(design thinking)的理念,並直接參與在相關機構的具體實驗中,體驗如何真正落實「共同生產」,在社區層面推動政策和服務創新,大大拓濶了我作為政策研究和設計者的眼界。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里程碑,是創不同(MaD)主辦的「社會創新實驗室」(Social Lab)。自2015年開始,創不同引入了荷蘭的社會實驗室模式,通過跨界別專業團隊的組建,在社區進行長時間的故事搜集,然後將大量原始資料作有系統的整理,歸納出一些共同關注的關鍵概念和議題,並以此作為基礎提出政策和服務的創見,製作改革原型(prototypes)並進行反覆測試,從而找出最適切社區需要的方案。

「社會創新實驗室」正是「設計思維」和「社區營造」最具體的呈現。它要求團隊按照嚴格的步驟,進行長時間的緊密互動和探索,對社區關注的議題持續進行實驗,力求實在地反映社區的實況和需要,並且盡皆化成創意和革新的泉源。項目至今已經和康文署合作「圖書館實驗室」、「公園實驗室」、運輸署合作「街道實驗室」,以及食環署合作「街市實驗室」,其成效正推動不同政府部門的廣泛採用。(註六)

理工大學的社會設計

到了2017年,理工大學設計學院開辦「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學位課程,同樣以「設計思維」作為主要理論基礎。實際上,它力求打破設計師高高在上的傳統專業型像,反而要求學生必須先深入社區,聆聽基層市民的廣泛心聲,建立「同理心」和「以人為本」的精神,並以此為基礎構思設計原型,但同樣仍需通過社區層面反覆測試。如此方能有效避免設計師閉門造車,確保產品和服務配合社區實際需要。

我亦有幸成為「社會設計」課程的教師之一,開始與設計學院進行緊密合作,為學生推薦上述社區營造的項目,作為研究和學習的對象。與此同時,剛好碰上社聯2018年的「社會設計暑期實習計劃」,旨在為學歷較低、但有志從事設計專業的年輕人,提供紥根社區的設計培訓和體驗。結果雙方一拍即合,以理工大學為基地,並輻射至六個社區,給為數多達140名青年,提供了3至14日不等的培訓和實習,累積了相當寶貴的培訓和實踐經驗。

在社聯和設計學院的基礎上,我們又進一步嘗試建立「社區營造平台」,期望能連結從事社區營造的團體,提供設計思維的技術支援,並且交流和推廣各區的實踐經驗。與此同時,社聯亦和理大應用社會科學系構思「社區營造課程」,期望能將經驗通過系統化的整理,進一步向廣泛有志者推廣,預計在2018年11月推行。(註七)

三位原屬一體!

事後看來,社會實驗室和社會設計所採用的「設計思維」方法,正好為「共同生產」提供適當的「選擇建築」,是推動公民參與、跨界別和多方持份者協作、政策和服務創新的尚佳工具。它能令一般平民百姓都能輕鬆參與其中,體驗到推動政策革新的樂趣、擁有感和滿足感。「共同生產」是目標,「選擇建築」是手段,而「設計思維」則提供更具體的操作流程。三者互為表裡,緊密配合,原屬一體!

共同生產 選擇建築 設計思維
功能 實現社區的自我管理 為公民參與推供「推力」 參與式的設計及創新
策略 多方持份者的參與平台 降低公民參與門檻和成本 創新方案的持續測試
例子 社區營造的實踐試驗 跨界別專業團隊的組建 社會創新實驗室

不約而同地,正如Leadership for a Networked World (2017)指出,「設計思維」正好作為「選擇建築」(在相當程度上亦是「共同生產」)的後盾,從理論到實踐,從抽象到具體,為政策及制度設計提供切實可行的方法;經過深入和嚴謹的參與協作,持續實驗和反覆測試,復又通過經驗的評估和歸納,開展另一個創新改革的循環,形成如下圖的「推力/設計正面反饋」。(註八)

研究、教學和實踐的意義

社會創新及社會創業

正如文首已經指出,「選擇建築」、「共同生產」以至「設計思維」的討論,與理工大學的教學工作關係密切。展望未來,「社會政策及行政」課程將轉型為「「社會政策及社會創業」,隨著教學理念的革新和學科的調整,以及學生和公眾期望的不斷提升,上述相關理論和實踐探索的需要就更迫切。

提起「創業」(entrepreneurship )一詞,往往容易讓人引起混淆,誤以為必須從狹義的經濟成本效益著眼,方能有效推動政策和服務創新。但「社會創業」(social entrepreneurship )所看重的,卻是更廣義的資源善用和社會價值的創造,更重視由人與人、而非金錢交易所打造的關係。著眼點亦更多放在實踐過程而非單是結果。

在一定程度上,這種看待人和社區關係的視角,和社工界的「資產為本社區發展」(asset based community development, ABCD)一脈相承;但同時亦在它的基礎上有所革新,注入更多跨學科的協作實踐,強調善用社區現存資源和優勢之餘,再善加設計、營造、創新和創業。若以此作為課程設計的基本理念,大可考慮從以下原則出發:

  1. 社區為本
  2. 實踐研究
  3. 設計思維
  4. 在地創新
故事 洞察 意念 原型 測試
定義
功能

回到經濟學經濟

上述研究、教學和實踐的方法,不但對社會科學的老師和學生有用,它對經濟學家的意義更為重大。正如文首所述,主流經濟學只建基於一些站不住的假設,教與學均與現實經濟幾乎完全無關。尤其是面對香港極度扭曲的所謂市場經濟,主流經濟學「堅離地」的傾向,對經濟行為空中樓閣式的臆測,已達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如何回到現實經濟中重新學習經濟,乃是經濟學、以至整體社會科學的當務之急。

近年行為經濟學的興盛,提供非教條、跨學科的創見,無疑已成功開闢了一條新路,為我們開啟經濟學的另一種可能。但它過於偏向微觀層次分析,顯然仍是「見樹不見林」,其優缺點均同樣不容忽視。通過Ostrom對宏觀制度和社會脈絡的關注,以至對政策和制度設計的深入洞察,可以對行為經濟學作出了重要的補充。毋庸諱言,從社會科學的角度來說,Ostrom的貢獻更形重要。

而設計思維作為具體實踐的工具,在工商管理學科早已被廣泛應用,對經濟學的重要性同樣不言而喻。它提供了一套清晰明確的操作流程,讓人從現實生活的具體處境出發,「貼地」的認識多元混雜的社會經濟關係,有效避免約化論和目的論的謬誤。此外,它更能配合政策及制度設計的需要,實有助超越主流意識形態的迷思,探索既有體制以外創新和突破的空間,大大開拓我們對經濟的另類想像。

大學教育的轉型必要

社會科學早已脫離實證主義的霸權時代,並逐步走出後現代主義的虛無迷宮。時至今日,沒有人會期望再以「巨型理論」(grand theory),作為描述和解釋社會經濟現象的萬應靈丹。在全球化和互聯網的時代,愈趨繁雜和流動的社會關係,亦有賴更靈活和富創意的研究、教學和實踐的方法,取代僵化靜態的概念和理論框架,探索社會經濟發展的動態可能性和可行性。

對此社會科學的教與學必須與時俱進,致力回到社會經濟發展的脈絡,緊貼新時代的脈搏和感召,直面當下社會的真實處境和人的生存狀態。如前所述,有效推動公民參與、跨界別和多方持份者協作,促進政策和服務創新,正是對應新時代的重要契機和挑戰。毫無疑問,亦將是「社會政策及社會創業」課程的必然任務。

誠如《Design Thinking for Education》(2015)一書的作者們指出,面對著瞬息萬變的社會處境和繁複課題,大學傳統上一成不變的知識體系,已經遠遠無法對應時代的需求。我們必須坦承面對社會的多變性和可變性,鼓勵學生批判思考、勇於探索、敢於創新,以及作為自主自立公民的精神。通過設計思維的具體操作,深入社區,廣泛聆聽,建立「同理心」和「以人為本」的精神,這原來正是社會科學的既有優勢,相信亦是老師和學生不會輕易忘記的初衷。

註釋

註五:鄒崇銘等編:《重構香港》、《再造香港》。香港:印象文字,2016。

註六:可參考「公園實驗室」的案例:https://youtu.be/h5klJHHMllE

註七:可留意最新的消息:Facebook:香港多元社區經濟

註八:Leadership for a Networked World (2017). Citizen Driven by Design: a primer on behavioural economics, design thinking and data & analy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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