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於低頭族,原住民是仰望族

在《Indigenous Healing: Exploring Traditional Paths》(2014)一書的開端,作者加拿大退休大律師Rupert Ross提及在一個「真相與和解」會議中,曾聽過一位原住民長老說的故事:在白人來到美洲大陸之前,原住民都是睜著眼、張開手、仰望天禱告的;在白人來到之後,卻看見他們都是緊閉眼、握著拳、低下頭來禱告。於是原住民便學著白人的方式禱告。

結果呢?當原住民剛禱告完、再抬起頭的時候,土地和財產早已被白人搶去了!

Ross說在場的律師、警察和原住民,聽完這個笑話後都不禁大笑,會議的肅穆氣氛亦隨之打破。我想這其實不是一個笑話,更是一個悲傷故事,而且是在現實中真正發生的故事。

原住民和基督徒禱告的方式,也反映了各自迥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正如Ross進一步指出,原住民視自己為地球上萬物的一分子,是整個社會和生態網絡的一部分,甚至只是無數動物的其中一種;基督徒則把自己放在宇宙的中心,能夠直接與造物主對話,並接受祂的託付掌管地上萬物——原住民眼中的萬事萬物都環環相扣、周而復始;在基督教衍生的現代西方文明中,人類則能夠站在最高處,掌管著整個世界的秩序。

我想,和東方的道家和佛家等哲學,強調人所擁有的知識和智慧的限制,和北美原住民文化大有殊途同歸的意味。

Ross在書中經常用embeddedness一詞,來強調人與人、人與環境相依相偎、相生相尅的道理(例如第3章)。人既有取之於這個世界的權利,亦有用之於這個世界的責任。只有當人們理解與世界的關係,接納他們在整個系統中的位置,他們才會懂得負上相應的責任,謙卑地接受這個世界施加的命運,和母親地球賦予他們的使命。

這和我在新書《崩潰與重建:ChatGPT衝擊下的人類未來》(2023)中的討論,同樣異曲同工、遙相呼應。我指自啟蒙運動以來的西方現代化進程中,人們致力追求的乃是經驗上的確定性——在社會科學的領域,主流經濟學長期雄據顯學的地位,不但在解釋、而是同時在塑造、凝固人的行為模式;在自然科學的領域,科學精神亦不但協助人了解這個世界,而是進一步在不斷改造這個世界。

在過去三、四個世紀的現代化進程中,人已逐漸將存在焦慮拋諸腦後,轉而擁抱「活在當下」的自主經驗。人的理性和良知被高舉,人成為現世自身命運的主人;但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卻是,人卻愈益被困在這種確定性之中,按照經濟學或自然科學設定的規律生活,失去了個體選擇的自由。人們早已忘記了,現代科學往往亦只著眼於既定的因素,對整體世界卻欠缺系統性的認知,就如駝鳥將頭埋在沙堆中一樣。

在殖民主義的傷害下,原住民和世界的關係同樣被切斷了。他們甚至被隔離於自己的社區、原有的文化,被大規模關押到寄宿學校之中,甚至被永久轉送至寄養家庭的手中。正如Ross在書中第8章指出,涉事政府和教會為了擺平原住民,願意支付巨額的經濟補償,但求息事寧人;但他們卻沒有真正理解和體察原住民的創傷——甚至是跨代承續下來的創傷。

Ross在畢生的大律師事業中,看盡了原住民創傷帶來的種種惡果,從普遍可見的酗酒、吸毒、無家可歸和暴力衝突,以至各種嚴重罪行、入獄和自殺。Ross長期作為懲治體制的一員,直接體會到原住民的困境,並開始接觸到各類創傷治療的模式。他並在偶然的情況下,參與了某個部落的汗屋儀式(sweat lodge ceremony),深深被那份社區和人的聯繫打動(第188頁)。

Ross筆下的原住民治療傳統,完全可以想像,正是強調參與者回到社區、回到族群、回歸文化根源;重認自己的身分、重建原有的種種關係、重新回到所屬的世界。從整存系統的角度出發,原住民治療全面覆蓋身心靈各層面、特別是靈性層面——這並非專指某種宗教或神秘體驗,而是把人放在宏大的外在脈絡、主宰世界的力量中,從而體認自身既渺小、但又獨一無二的位置(第11章)。

這種對靈性的重視,大概亦是以自然科學為基礎的現代治療,最為欠奉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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