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VR頭戴式顯示器中,坤伯撐著拐杖,一步一步緩緩向你走近,身軀如同真人般大小的他,彷彿就站在你面前和你說話。
坤伯和你站著的位置,是1950年代的綠島監獄,台灣白色恐怖時期關押政治犯的地方。坤伯向你介紹不同的囚友、各自的背景和迥異的命運……原來坤伯一直在等的,是阿青的遺孀和遺孤。阿青囑咐坤伯將遺書送到她們手上,直到半世紀過去後,坤伯終於找到了阿青的女兒……

2023年6月,正當我作客台北之際,碰上了陳芯宜導演的《無法離開的人》VR電影,以及北師美術館「無法離開的人」的同場展覽,合組成以VR沉浸式體驗為核心的跨界展覽。正如有關宣傳文字指出:「美術館量身訂做特殊的觀影空間,藉由聲音、音樂、版畫、肢體、讀劇等多重形式,轉化受難者的生命經驗與創傷書寫,並首次公開導演VR製作幕後細節,挑戰美術館以實體空間展呈虛擬實境的可能性。」
《無法離開的人》是2020年陳芯宜受國家人權博物館委託,以白色恐怖相關議題發展的創作。該片以360度實景拍攝,劇情融合多位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的經歷,「以一封無法送達的遺書,穿越歷史與時間,跨越國界與世代,喚起人們對於創傷記憶與人權議題的共感」。該片榮獲2022年威尼斯影展「最佳VR體驗獎」,並獲評審讚許「展示了360度電影的真正潛力」。
電影以綠島人權文化園區蠟像館的新生訓導處第三大隊營舍為基礎,營造出一個昏黃幽暗的場景,讓觀眾藉著VR頭戴式顯示器,「沉浸」在那幽閉翳悶的關押環境中,與立體影像的劇中角色相遇。電影復又以話劇舞台的效果,進一步把受難者家屬帶進虛擬空間中,讓觀眾通過轉動頭部和視線角度,「進入」不同角色的場域,彷彿和她/他們置身在同一個三維空間中,切身體驗著其身體和心理狀態。

在電影中突出的其中一個細節,是受難者在行刑臨別前,將遺書託付給獄中囚友,收藏在遺下的衣物夾縫中,以避過獄警的耳目,寄望遺書有一天能送達家人手中。事實上,在剛推出33周年復刻版的《悲情城市》(1989)中,文清(梁朝偉)亦曾擔當過送遞遺書的角色,反映這正是白色恐怖時期一種普遍的情況。
而甫當觀眾脫下頭戴式顯示器,離開漆黑的放映室之際,在北師美術館的同場展覽裡,旋即看見一封封當年政治受難者撰寫的真實遺書,掛放在陽光明媚的落地大窗展覽廳中。當你們從疑幻疑真的VR虛擬空間步出,迎來的卻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受難者案例、一幅幅受難者的真人肖像版畫,以及他們對家屬遺下一頁頁的最後叮嚀。一字一句躍然展露在你的眼前,那種無比震撼感覺,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
在北師美術館的地下一層,則置放了另一部分的展覽。當觀眾走進展覽廳之際,迎面而來是三數土堆,以及雙手被綁吊起的受難者人像,那些都是有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展館則擺放了大量與電影攝製過程相關的資料,包括劇本、分場、繪圖、場景和道具等,還有就是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研究文獻。你們還可再次通頭戴式顯示器,進一步了解電影製作的相關知識。

到了7月1日晚上,即展覽結束前的一天,我有幸得到台灣大學友人的介紹,再次來到了北師美術館,參與了名為《留給·無法離開的人》的特別演出。原來導演陳芯宜找來了前作《留給未來的殘影》(2018)的夥伴周書毅和王榆鈞,在展覽場地的特殊空間中,上演了一場「肢體X聲響」的特別演出,以結合兩部作品的意象,並作為對電影和展覽的回應。
編舞家周書毅首先穿著紅衣,游走於地下一層的展覽品中;其後則走到二樓,穿著白衣游走於政治受難者的遺書之間。而為數只有約30人的觀眾,則跟隨著他的步伐,穿梭於展覽品所構成的歷史時空中。你們彷彿跟隨著一名受難者,伴隨著他的視角,回顧他生前身後的種種痛苦經歷。
除了《留給·無法離開的人》之外,另有一場海筆子大樂隊的讀劇特別演出,可惜我未能參與其中。
作為來自香港的觀眾,浸沉在《無法離開的人》電影和展覽中,你們大概會想起自2019年以來,香港所遭遇的慘痛歷史過程;而作為已經移居加拿大的我,則同時想到當地原住民在寄宿學校曾受的苦難。壓迫、殘害和清洗的歷史記憶,在不同歷史時空中一再重演,歷史傷痕至今仍歷歷在目,各地民眾和受難者皆能藉電影和展覽,重新體驗切膚之痛。
《無法離開的人》不但是客觀的歷史紀錄,亦是屬於每個人的感性經歷和回憶,並且構成了迥異背景觀眾遙相呼應的深切共鳴。正如主角坤伯在片中最後說的那句:「希望你看完之後,可以幫我傳出去。」電影和展覽不但承載著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回憶,亦連結著來自不同年代和不同地方的人,滙聚成一股巨大的關懷、勇氣和尊嚴的力量。
即使你仍未有機會觀看,亦期望你能令通過本文,對《無法離開的人》有更詳盡的認識。在下一篇文章中,我則會進一步探討360度實景拍攝技術的不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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