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法庭:電影回歸香港之路

自2022年下半年港產片復興,新晋導演佳作紛陳,票房甚至屢破紀錄。不無令人意外的是,以往一些相對冷門或小眾的電影類型,都出奇地大受歡迎。

家庭:依靠還是束縛?

首先是以家庭倫理為題材的作品。自2022年7月起,《闔家辣》、《阿媽有咗第二個》、《飯氣攻心》、《過時·過節》和《流水落花》等接踵而來,《飯氣攻心》更取得近8000萬票房的佳績。家庭既是每個人成長的根基和依靠,但反過來說亦是揮之不去的束縛;家庭賦予每個人基本的社會身分,但這個身分亦可變成背負一生的原罪。

危機家庭是當前不少電影的主題。顯而易見,香港經歷了過去數年的巨大動蕩,家庭成員反目、或離散異地的例子多不勝數,形成了家庭撕裂以至解體的危機。這既可以指現實中的香港家庭,但同時亦可暗喻香港作為一個大家庭,在時代洪流下面對的衝擊和威脅。《過時·過節》英文稱作「Hong Kong Family」,大概最著意帶出這一層意義。

在家庭成員的矛盾中,既存在(如《飯氣攻心》)兄弟姊妹之間的衝突,但更普遍是夫妻之間的衝突。《阿媽有咗第二個》和《過時·過節》中的毛舜筠,《流水落花》中的鄭秀文,皆面對中年失婚的危機。這往往亦是將家庭放在首位的婦女,在子女成長後失去生活重心,所普遍面對的中年危機。

與時局關係更加密切的,則是世代之間的矛盾。正如我早前曾指出,和母親一輩的處境幾乎完全相反,新生代並非欠缺升學機會,而是升學機會極度充裕,反過來面對學位大幅貶值;但和中生代婦女幾乎如出一轍,由於整體經濟發展停滯不前,既得利益窒礙社會進步,他們或許仍能通過家庭支持,維持一定的物質生活水平,卻無法找到一展抱負的機會。

這種「高學歷,低成就」的普遍現象,常被認為是香港社會衝突的根源之一;但問題是,伴隨全球化而來的經濟結構轉變,就業穩定性一去不返,原是全球各地面對的共同挑戰。相比之下,香港新生代則是面對中港融合、以至香港文化身分消失的挑戰;不過最為致命的,乃是香港核心價值崩潰的危機。

法庭:公義抑或特權?

由此遂觸及第二類、即以法庭為題材的電影。作為相對冷門的電影類型,《毒舌大狀》票房過億,榮登港產片史上之最;《正義迴廊》即使被劃為三級片,題材處理亦更嚴肅和深入,票房仍多逾4000萬,堪稱奇蹟。

在傳統上,警匪暴力電影是香港主流類型,自1980年代新浪潮時期起從未間斷。但在進入《國安法》的新時代後,撰寫警察故事難免變得言不由衷、綁手綁腳,除非採取像《神探大戰》或《明日戰記》般超現實的手法,否則更很容易會觸犯禁忌。法律界遂被創作人寄予厚望,成為捍衛公義法紀的新代言人。

《正義迴廊》和《毒舌大狀》的聚焦點,均放在司法制度能否(仍然)捍衛公義。前者更多從形式或程序公義的問題出發——遵行「無罪假定」、「疑點利益歸於被告」的普通法傳統,是否真能彰顯公義?健全的制度或程序是否就能帶來好的結果?抑或只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電影藉著法庭上各式人等的大雜燴,既拼貼出一幅不同世代和階層眾生相的圖譜,亦展露出各自各對案情和被告的立場和取態。

後者則更進一步將視野,放大到更廣泛的社會和人的元素上——當司法制度被權貴壟斷和操控,公義是否仍有被伸張的可能?當程序愈益被濫用和扭曲,人是否仍能保持常識判斷的能力?突破程序限制的手段又應否被容許?至於那些只懂「瀨契弟」的專業精英,最終又會否「俾天收」?

相對於《正義迴廊》的冷𠗕和抽離,《毒舌大狀》就更擺明車馬、黑白分明,直指香港精英的特權和制度的崩壞,讓鬱悶多年的香港人齊齊舒一口悶氣。政治意圖同樣毫不含糊的《飯氣攻心》,則呼籲大家毋須一味戀棧昔日的美好,「打開門,行出去,去遠啲!」

當《飯氣攻心》的破敗家庭,逐漸從「有福」褪色成「冇福」之際;《毒舌大狀》中司法程序又能否打破宿命,令「天冇眼」終變「天有眼」?那麼到底是「有」還是「冇」呢?相信觀眾都有各自的結論;但起碼在電影兩小時的平行時空裡,大家都能共同經歷不一樣的現實——而這,亦正好搭建了電影回歸香港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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