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講呢啲!告別學者堅離地,回到經濟學經濟

前言:從構建選擇到共同生產

單看文章的標題,相信不少人都摸不著頭腦。就算是還原為英文的原有概念,什麼是「構建選擇」(choice architecture)、「共同生產」(co-production)?還有如下文的「共同資源」(common pool resources)和「共同體」(commons)?仍難免讓人感到相當陌生。

大概又只是象牙塔裡的學究,在拼湊故弄玄虛的文字迷宮,用來麻醉自己,嚇唬別人。

1. 行為經濟學的貢獻

主流經濟學的創傷

或許應該先從一些個人經歷說起,來解釋上述名詞為何值得一提。首先是在我們的應用社會科學課程中,「經濟學入門」屬於必修科目,不少同學因而叫苦連天,彷彿要學懂那些外星人的語言,大學才會勉強頒一個學位給你。有些同學甚至每次重修都不合格,直到畢業前仍誠惶誠恐,哀求老師能手下留情,給他一張大學畢業的通行證。

我把這些看在眼裡,自然也感到一肚子氣。作為社會科學的學生,為何一定要修讀「經濟學入門」呢?是因爲它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我們都應該對經濟運作有基本的認識?若是如此,我倒可以直接了當告訴你:經濟學和現實經濟肯定完全無關,讀經濟學根本不可能認識經濟。它甚至只是主流意識形態的致命鴉片,可能造成腦部受損和思想扭曲,必須加以警惕。

現時在香港教與學的主流經濟學,乃來自1970年代開始盛行的「新古典經濟學」(Neo-Classical Economics),其中又以「芝加哥學派」(Chicago School)影響至鉅。它的成功主要在於為「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塗脂抹粉,為大企業大財團壟斷市場鳴鑼開道。落在香港這個號稱(當然亦只是號稱)全球最自由的經濟體系,自然就更成為地產霸權的最佳拍檔,深受政商既得利益集團的愛戴(註一)。

整個故事的源頭,大概更要追溯至大半世紀前的1944年,兩位來自奧地利的經濟學大師海耶克(1899-1992)和波蘭尼(1886-1964),分別出版了《到奴僕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和《巨變》(The Great Transformation),對那個歷史階段的全球政治經濟危機,提出了迥異的診斷和配方。海耶克隨即在美國大受歡迎,其後並前赴芝加哥大學任教,普遍被認定為新自由主義的奠基人。波蘭尼則堅持社會民主的信念,並被奉為新自由主義最有力的批判者。

在二戰後的冷戰時代,歐美仍是由凱恩斯主義的福利國家主導,芝加哥學派只是位處邊緣的學術小圈子。直至1970年代福利國家發展停滯不前,右翼思潮漸漸取得政治上風,新自由主義遂被當權者奉為金科玉律,芝大學者則儼然以國師的身分自居。在那個年代學成歸來的香港本土第一代學者,在同樣右傾的港英殖民地統治下,難免也就把市場至上的信仰照單全收。

波蘭尼則自此至終流行於社會科學領域,並成為全球化年代、經濟危機疊起、貧富懸殊急劇惡化下最重要的批判工具。但其倡導的實體經濟研究(substantivist economics),始終並未對形式主義的主流經濟學(formalist economics)構成任何威脅。

選擇構建師的作用

就正如那些深受毒癮困擾的道友,很難用藥性太烈的藥物醫治;要復元主流經濟學造成的創傷,回歸社會生活的真實情境,亦較適宜採用循序漸進的配方,讓大家可以慢慢調整大腦神經元,逐步重返比較合乎常識的經濟思考模式。對此「行為經濟學」(behavioural economics)作為經濟學的分枝,實可充當過渡性的功能,助人逐步走出主流經濟學的深淵,重返當下我們面對的經濟現實。

什麼是「行為經濟學」?簡單而言,它是近年相當熱門的學術潮流,就連經濟學界本身也難以抗拒它的魅力。過去近二十年,就先後有George Akerlof (2001), Daniel Kahneman, Vernon Smith (2002), Elinor Ostrom (2009), Robert Shiller (2013)、Richard Thaler (2017)、Abhijit Banerjee與Esther Duflo (2019)八人,分別奪得過諾貝爾經濟學獎。他們雖然沿用經濟學的個體方法論,但就引入更多影響人類經濟行為的社會、文化,以至心理因素的觀點。

其中Thaler在2008年名著《推力》(Nudge: Improving Decisions about Health, Wealth, and Happiness,合著者Cass Sunstein)中,曾提出「放任家長制」(libertarian paternalism)如此一個看似自相矛盾的概念,指出由於人們種種認知上的限制,普遍未能為自己作出最佳決定。因此政策設計者應扮演「選擇構建師」(choice architect)的角色,在不影響個體選擇自由的前提下,適度提供有助改進決策的正面誘因或「推力」(nudge)。

引用Thaler其中一個最顯淺不過的例子,就是當你去吃自助餐的時候,總有一張枱放肉類,另一張枱放沙律。研究發現假如把肉桌放近門口,人們吃肉的份量便會大為提高;把沙律桌放近門口,人們吃沙律的份量便會大為提高——也就意味對普遍人的健康是較佳選擇。食物桌的擺放並無干預人們的選擇自由,但稍微調整卻能帶來重大的行為轉變。

正如Dilip Soman在探討「構建選擇」的專著《The Last Miles: Creating Social and Economic Values from Behavioural Insights》(2015)中指出,政府慣常採用的政策工具包括:「監管」(regulation)、「經濟誘因」(incentive)和「教育」(education)。「構建選擇」(choice architecture)則提供了第四種可能性,讓政策設計者從人的行為設身處地出發,誘使人採取更有利於自己的決定,尋找更「貼地」和有效的政策模式,以減少政策錯位和資源錯配。

自從「構建選擇」的概念面世後,受到了極大重視和被普遍採用,但同時引起極大的爭議。例如它主要針對人不自覺的行為進行介入,「家長式」地調整人的日常生活習性;卻並不鼓勵人對自身作出反省,更自覺地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它因而亦被視為一種愚民的工具,是真正的家長制甚至威權政治,而非原作者所辯稱的「放任家長制」。

事實上,到底掌握權力的為政者在提供正面「推力」,抑或套用另一諾奬得主Shiller的說法,其實只是負面地誘使人們「上勾」(phishing)——利用權力從公民身上詐取利益,以權謀私,這原是一個難以辨清的問題。(註二)歸根結柢,行為經濟學主要仍把注意力集中在微觀的個人層面,難以應對一些制度和結構性的根本問題,難免予人對為政者小罵大幫忙的印象。

2. 從構建選擇到共同生產

自發積極的公民參與

在Thaler《推力》一書出版後不久,Elinor Ostrom(1933-2012)成為歷史上首位女性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她關於「共同資源」的研究,亦終於被重新發現。相比「推力」專注的微觀心理學和組織管理層次,她更強調宏觀制度、社會脈絡和產權配置對行為的塑造;相比「推力」所提倡的自上而下的誘導,她更強調在適當的制度和環境下,人們自下而上參與的可能性;相對於「推力」所隱含的精英主義「帝皇術」,她更強調積極自發的「共同資源」自我管理。

早於1996年,Ostrom曾出版一篇關於「共同生產」(co-production)的文章,近年被政策設計者廣泛應用。她開宗明義地指出,將國家和市場看成「非公即私」的二元對立,乃是對人類組織和產權制度過於簡化的迷思(實際上,亦是主流經濟學謬誤的根源,註三),公民社會自主自立的可能性被大大低估。Ostrom力圖打破不同社會部門和角色(如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僵化區分,開啟了一種跨界別和多方持份者協作的想像,對近年政策研究和創新帶來重要啟示。

以英國伯明翰大學的inlogov項目為例,便嘗試在「構建選擇」的基礎上,進一步引入「共同生產」的觀點,力圖論證在某些特定處境之下,人們作出大量無關痛癢、毋須深思熟慮的決定,利用「構建選擇」確有助提升管治效能;但在另一些重要的政策課題上,如何培育公民更積極主動地思考和行動,共同付出時間和精力投入公共事務,卻是一個民主開放社會必需的進步動力。(註四)

事實上,同被視為行為經濟學家的Thaler和Ostrom(儘管在相當程度上,後者更關注產權制度),在「構建選擇」和「共同生產」的取向上形成鮮明的對立;但毋庸置疑,兩者之間卻能同時產生微妙的互補。畢竟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人們更多專注在私人領域的日常事務,不太可能調配大量時間參與公共事務;過度政治化和參與爆炸亦會衍生相應問題,如何在被動受管治和主動參與善治之間,尋求更具實用價值的協調平衡,亦未嘗不是行為經濟學的中庸之道。

離場、發聲抑或忠誠?

換上另一個角度分析,單是就著公民積極參與這個課題本身,亦並不能假設人們擁有足夠資訊,以及必然會以理性方式參與。如何為積極公民推供恰如其分的「推力」,如何為「共同生產」提供適當的「構建選擇」,從而降低公民參與的門檻和成本,驟聽起來好像自相矛盾,但在繁雜的現實處境中卻又無法迴避,實在值得更認真的理論探討和實踐試驗。

被稱為行為經濟學鼻祖的Albert O. Hirschman,早於半世紀前曾提出「離場」(exit)、「發聲」(voice)與「忠誠」(loyalty)的著名概念,區分公民參與的不同模式。由此我們可以粗略地假設,若公民視自己為公共政策的消費者,一旦當服務無法滿足其需要,則會較傾向「離場」多於「發聲」;但假如公民視自己為公共政策的夥伴,則他們會傾向「發聲」多於「離場」;公民若視自己為政府的忠誠支持者,則他們會傾向接受(那怕是並不滿意的)現狀。

另一諾奬得主Kahneman在近著《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 2011)中則指出,人的思維可分為快速、自動化的直覺思維,以及理性、客觀的分析思維。他力圖論證人總是過於依賴直覺思維,由此不自覺地造成眾多有損自己利益的決定;但與此同時,直覺思維亦是我們有效處理日常事務,毋須事事查根問底的重要本能。問題並非如何將分析思維多加使用,而是如何減少直覺思維帶來的偏見和謬誤。

消費者、公民抑或夥伴?

由此或可進一步引伸假設,不同類型的公民角色和決定,實有賴迥異的官民互動方式。為政者在面對「消費型公民」或「快思型決定」時,「構建選擇」可能會是較佳的政策工具,只須提供「淺層推力」(shallow nudge),引導公民作出一些日常簡單重複的決定。惟政策工具的設計過程本身,實仍可增強公民參與和透明度,致力中和箇中「家長制」的色彩。

相反針對「夥伴型公民」或「慢想型決定」來說,「共同生產」可能才是更佳的選擇,而政策設計者同樣需要提供合適的制度環境,為公民提供「深層推力」(deep nudge),通過深思熟慮共同作出重要決定。在不同的制度和政策脈絡下,政府和公民社會之間的關係有別,政策設計亦須作相應的配合。兩大類型的介入模式大可各取所需,各司其職。

John Clayton Thomas的《Citizen, Customer, Partner: engaging the public in public management》(2012)一書,正好提供了一個相近而清晰的框架。顧名思義,他把公民參與區分為消費者、公民和夥伴三類角色,政策設計者必須按每一類角色的特質,設計相應的參與方式及決定機制;假如用錯了不適當的設計原則,那麼公民參與的成效自然事倍功半。

例如政府在應對消費者的角色時,Thomas便認為應更多仿效私人企業,建立與消費者有效接觸和溝通的管理系統(customer relationship system, CRM),有系統地分析消費者的需求,從而提供便捷的服務界面,而前線員工則需懂得揣摩「客戶」心理。這些都早已構成「新公共管理」(new public management, NPM)的核心內容。

相比之下,政府在應對更高層次的夥伴或公民角色時,則必須先擺脫服務提供者的既有角色,了解相關社群的背景和思維模式,加強知識傳遞和多方協作的能力,為他們提供適當的資訊和參與渠道,甚至容許政策保持較大的彈性和發展空間,讓公民提出的意見能夠有效發揮。


公民夥伴消費者
政府角色共享推力服務
關鍵資源參與式民主知識和協作能力消費者關係管理(CRM)
理論基礎共同生產行為經濟學新公共管理(NPM)
參照自:Thomas (2012).

在我教過的學生中,大多均對Abraham Maslow的「需要層次論」(hierarchy of needs)耳熟能詳。它指出人皆必須滿足基本需要,如衣食溫飽,才有條件進一步追求更高理想,如實現自我提

升。在課堂上我倒常會引述管仲,他早在2,700年前已說過:衣食足,知榮辱!六個字已盡說明一切(註五)。

主流經濟學家往往只將人留在滿足「衣食」的層次,套用那時代孔子的說法,大概是「吾其被髮左衽矣!」(我們都仍是野蠻人呢!)幸好有了管仲,人類第一代的行為經濟學家,我們開始懂得「榮辱」(註六)。但要令普羅公民與時並進,學懂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便需要在制度和政策設計上,進一步花上更大的心思。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全書詳見:https://commons.ln.edu.hk/ccrd_econ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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