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蛋革命:告別公民社會之後…

從群眾社會到公民社會

201511月,中國網絡研究權威、北京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教授胡泳造訪理工大學,就社群媒體如微博、微信等興起對公民社會發展的意義,進行了一場專題講座,並引起了一些有趣的爭論。胡泳認為北京政權長期藉群眾運動進行管治,甚至達到了如文革時期暴民專政的地步,相反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則完全欠缺發展的土壤。直至近年社群媒體的大規模湧現,不但有力突破官方的資訊控制,同時亦為公民社會發育提供了重要土壤,甚至構成制衡政府的重要政治力量。社群媒體對未來中國自由民主的發展,已帶來了影響深遠的範式轉移。1

胡泳對對社群媒體表達了極度樂觀的看法,當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爭辯。持反對意見者認為,社群媒體只是民粹式的渲洩渠道,充斥各類謾罵和煽情的內容,主要來自沉迷網絡世界的憤青或屌絲。平庸膚淺的陳腔濫調淹沒多元開放的聲音,並不見得長遠有助形成進步的公民文化(civic culture),更遑論為公民社會營造發芽滋長的空間。事實上,社群媒體與過往群眾運動中的暴民專政,有更大的相通而非矛盾之處。這在西方政治傳統來說,亦可被理解為與公民社會對立的群眾社會(mass society)現象。如此社群媒體不但無助自由民主的實現,反更有利於威權暴政的擴張和鞏固。

關於群眾社會的理論探討,可追溯至兩戰之間德國社會學家曼凱姆(Karl Mannhiem)的經典著述,指出現代科技發展和大眾傳媒的普及,容易被用作政治宣傳和群眾動員的工具,營造躁動和變幻莫測的群眾情緒,為極端政治主張提供了尚佳的溫床。曼凱姆的其中一個主要洞見在於,群眾從來都擁有非理性的基因,只是過往會被束縛在私人領域如家庭之內,而現代科技和傳媒的發達,則把這些非理性基因充分彰顯出來,並形成驚人的集體政治力量。

假如曼凱姆代表相對保守的觀點,同期德國左翼批判理論家提出群眾文化(mass culture)或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理論,則從另一角度指向群眾容易被威權暴政支配,乃是納粹德國崛起的重要社會文化基礎,結論亦有不謀而合之處。二戰過後,作為法蘭克福學派承繼者的當代大哲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提出著名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理論,在相當程度上,正是針對群眾社會和群眾文化反思的結果。

從公共領域到公共空間

當代我們所熟悉的公民社會概念,盡皆深受哈伯瑪斯公共領域概念的影響,問題是正如我曾不厭其煩地指出,政治哲學家無論是阿倫特Hannah Arendt或哈伯馬斯,均重視物質的公共空間(public space),作為公民自由溝通、交流的領域。2其中阿倫特具體以古希臘城邦廣場為典範,展示在公共空間之中公民行動和集體參與的可能至於哈伯馬斯的公共空間則具包容性,他認為例如媒體出版、文化藝術和學術思辨,屬非物質公共領域的一部分,但同時亦兼具公共空間的功能。

然而,現代自由民主與古希臘城邦的一個根本差異,在於現代自由主義乃是建基於私有產權(private property)制度,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的歴史發展雙軌並行。古典自由主義的奠基人如洛克和斯密等,均甚強調以個人權利為基礎的市場力量,是如何能有效調和並促進整體社會利益。費沙(Nancy Fraser)針對哈伯馬斯的公共領域,作出了最廣為人所熟知的批判,指他很可能把早期公共領域過於美化,將它化身成公共/普遍利益的捍衛者,實際上只代表著白人男性資產階級的主導價值,營造出理性溝通和民主參與的假象。3

當代城市社會學者沃森(Sophie Watson)關於市集(marketplaces)的研究,相信最能體現費沙所期許的、混雜流動的公共空間的特質。恰巧她在去年亦曾造訪香港,我亦有機會列席其研討會。她說人們日常所談的公共空間,主要是指「正規公共空間」,例如廣場和公園,往往傾向功能單一,軟硬件配置僵化,實際情況是「空間」較「公共」的元素為多。由此帶出她更看重的「非正規公共空間」,這往往並非城市管理者自上而下設定的,反而是由民眾自下而上共同塑造出來的,創意地使用街道和城市空間的形式。這種多元互動的包容空間,容許五花八門的社會生活拼貼混雜,讓千差萬別的人無拘無束地交流。4

墟市小販與公民社會

毫無疑問,小販、傳統市集和街頭表演,甚至是露宿或行乞諸如此類,均是沃森筆下「非正規公共空間」的典型。這些民眾創意確很難令人聯想到公共領域,在哈伯馬斯的大論述中難以找到位置,和當代公民社會的發展更彷彿毫不相干。對公共領域過於美化和理想化的一貫想像,彷彿早已讓人忘記,開放流動的市場活動及其所承載的多元混雜社會關係,乃是打造公共空間不可或缺的基石。推而廣之,市場社會正是公民社會確立的下層建築基礎,而公民社會則反過來確保資本主義的暢順運作。

強調市場社會和公民社會的千絲萬縷關係,而非哈伯馬斯式公共領域的獨善其身,其實並沒有什麼獨到的創見,只是還原左翼批判理論的基本步——重新回到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獄中扎記》的描述,視公民社會為國家機器外圍的壕溝,既是資本主義賴以建立霸權體制的基礎,亦是反抗運動進行「位置之戰」(war of position)的橋頭堡。公民社會的進步或保守性,從來不是先天命定的,它是特定歷史形勢下,不同階級之間互動角力的結果。

事實上,恰恰正是在高度壟斷的資本主義下,香港城市空間被異常嚴密地操控。在(極具葛蘭西意味的)地產霸權體制的壓迫下,香港既有的市場社會全面凋零萎縮,自由市場體制早已名存實亡,只一味靠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不斷塗脂抹粉,文過飾非。曾積極參與政治行動的公民,皆愈益被打造成被動無知的消費者,終日在僵化規劃的商場空間中坐困愁城,光顧千篇一律的連鎖店。百花齊放的市場活動則被全面打壓,墟市小販失去僅有的容身空間,民間草根的創意和活力難以延續。既然市場社會的下層建築不斷被蠶食,香港公民社會亦難免失去進步的動力。

就在上述胡泳講座後不足三個月,香港農暦新年發生了一場魚蛋革命,讓所有人都難免感到不知所措。觸發我作出上述冗長理論回顧的,是李達寧的一篇評論文章:「從雨革到魚革,公民社會的範式轉移」(《明報》2016214日)。文中異常精辟地提到,年多前的雨傘革命之出現,正是要挽救香港傾頽的公民社會,力圖令香港重回自由民主的發展軌跡。而我卻希望在此補充,在雨傘運動中建立的金鐘村、銅鑼灣村和旺角村,則正好讓人重拾那種久遺的社區關係和情懷,代表著重奪城市空間的重要嘗試。

告別公民社會之後

正如李達寧進一步指出,隨著雨傘運動無法取得實質成果,公民社會價值也失去了現實條件。很多人對理性、和平、非暴力的規範,甚至那些被視為香港的核心價值失去信心,而本土派提倡的勇武抗爭則愈來愈有市場。若雨革無法力挽香港公民社會於既倒,則魚革便意味著正式告別公民社會之後的首役。

而我則希望在此補充,追本溯源,魚革肇因於捍衛小販作為「本土文化」,原來亦是出於對重奪城市空間的號召。但在社群網絡動員模式的局限下,最終卻難以緊密扣連小販的具體處境,令捍衛「本土文化」難免淪為空洞的綱領——彷彿這就是巴迪歐(Alain Badiou)所期許、毋須植根於客觀社會場景的突變契機(moment);通過關鍵少數抗爭者開創新的局面,就更加充滿列寧式先鋒黨的影子。與其說這些人是盲動的群眾,倒不如說是預知社會前路的先知精英。

但問題卻在於,香港的城市空間既已容不下小販,亦容不下民間草根的創意和活力,由此衍生的魚革對於如何重奪和革新城市空間,反抗運動如何建立新的橋頭堡,同樣欠缺任何有跡可尋的政治想像。先鋒黨奠下了百多年來政治行動模式的典範,其後經毛澤東領導中共的群眾運動發揮光大,甚至連華叔在創立民主黨時亦汲取不少養份;但現在主吹勇武抗爭的先鋒黨,卻仍然未知是什麼葫蘆在賣什麼藥。

李達寧文章所試圖論證的是,再談已成過去式的公民社會價值,已經於事無補;從雨革到魚革所展示的,乃是當下政治行動的範式轉移。由此再談小販抗爭的社會文化基礎,已不再是問題的重點,市場社會下層建築的討論更彷彿毫不相干。李達寧所試圖建構的,乃是超越傳統左派社會批判的,一種嶄新的行動主體和政治動員模式,它命定地必須超越現實條件的諸多限制。

但這種行動主體的未來可能是什麼?對城市空間又產生什麼政治想像?到底是範式轉移抑或是被轉移?可惜至今卻完全找不著半點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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