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霸權:Burawoy (2003): Polanyi vs. Gramsci; Bourdieu (1984, 1996)

20147月日本橫濱的世界社會學大會,除了由現任國際社會學會會長布洛維主持外,還有前美國社會學會會長賴特(Erik Olin Wright)當主講嘉賓之一,兩人均是我十分景仰的社會學泰斗。其中尤其是賴特,68歲的他擁有一頭閃亮的銀髮,但舉手投足之間仍像個頑皮的大孩子,和2010年出版的代表作《真實烏托邦》(Envisioning Real Utopias)的書名一般,彷彿滿腦子仍盛載著無限的夢想。

下述布洛維的一篇長文章:〈For a Sociological Marxism: The Complementary Convergence of Antonio Gramsci and Karl Polanyi〉(2003),充分反映其提倡的「社會學馬克思主義」(Sociological Marxism)的主要觀點。正如早前各章已分別觸及的,資本主義社會有賴廣泛跨階級聯盟來維繫,而聯盟則有賴文化支配的支持。布洛維並借用了葛蘭西和波蘭尼二人的經典著作,對資本主義的霸權體制作全面剖析。這篇文章蘊涵與別不同的歴史視角,實在值得我們加倍重視。至於賴特的相關理論貢獻,另見延伸閱讀六和七的介紹。

公民社會vs.社會自我保護

若站在2015年回首前塵,以馬克思主義約160年的歴史計算,葛蘭西和波蘭尼正好置身中段的轉折期,亦是兩次大戰之間風雲變幻的時代。此時蘇聯已建立共產主義政權,並逐步蛻變成史太林的極權統治,與法西斯主義共同帶來人類文明的災難;另一邊廂,西歐的社會民主制度已經普及,無產階級革命的熱情正迅速消退。葛蘭西在1926年被墨索里尼囚禁,直到1937年逝世為止,期間卻寫下了不朽名著《獄中扎記》(Prison Notebooks);波蘭尼亦因為法西斯的壓迫,在1933年從維也納移居倫敦,並於1944年出版了代表作《大轉變》。

對布洛維而言,二人對馬克思主義所作的深刻反思,至今仍歴久常新。主要貢獻可概括為以下三方面:

一、「社會」在政治經濟學中應佔什麼位置?

二、「社會」在資本主義霸權體制中扮演什麼角色?

三、不同國家的社會文化條件,又如何衍生迥異的歴史軌跡?

布洛維首先提出,相對於偏重「下層建築」的傳統馬克思主義,二人不約而同指出了「社會」的重要性:葛蘭西提出「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概念,其劃時代的意義早已不言而諭;至於波蘭尼則提出「雙向運動」(double movement──即市場經濟和對應的「社會自我保護」(self protection of society),作為其理論的核心命題。「葛蘭西的公民社會與國家結合,吸納了資本主義面臨的挑戰。他因而提出西方(而非東方)的資本主義,已從政治獨裁過渡至霸權體制;波蘭尼的社會則抗衡勞動力、土地與金錢的商品化,推動市場專制(market despotism)走向市場調節(market regulation)。這亦是在歐洲而非其殖民地出現。」(220頁)

經濟階級vs.霸權階級

布洛維進而論證,二人不約而同指出「社會」乃是階級互動角力的平台,亦正是資本主義霸權體制賴以建立的基礎:葛蘭西指統治階級正是通過「公民社會」,打造「捍衛整體社會利益」的形象;但對波蘭尼而言,「社會自我保護」卻能將各階級更廣泛地連結,共同回應商品化市場經濟的衝擊。因此與其說這是由統治階級主導的運動,不如說是一個開放流動的階級互動過程

對於資本主義的霸權體制,葛蘭西首先從資產階級的三個政治層次出發:首先,是初階的「經濟企業」(economic corporate)層次,主要著眼於狹隘的經濟利益,例如個別企業、行業或工會、商會的利益。其次,是進階的「經濟階級」(economic class),這時資產階級已進一步著眼於塑造更廣泛的政治社會環境,但仍然以捍衛經濟利益為主要目標,例如教育制制能否提供適當質量的勞動力,勞資關係能否營造和諧的生產環境等。最後,則是高階的「霸權階級」(hegemonic class),也就是葛蘭西(與布洛維)關注焦點所在:「一個階級將其利益描繪成所有人的利益,這便涉及有系統、有組織的意識型態霸權的運作。要令霸權有效運作,統治階級或準統治階級必須作出經濟讓步,從而取得被統治階級或聯盟成員的默許。但這些讓步必不動搖資本家根本的利潤訴求。」(225頁)因此對布洛維來說,葛蘭西筆下的霸權體制,首先絕非建基於文化或意識型態支配,而是建基於物質利益的分配,這亦是大部分葛蘭西主義者所忽視的關鍵。歸根結柢,霸權體制乃是一個恩威並施、既游說又利誘的混雜過程。

生產霸權vs.市場霸權

正是由於霸權體制的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在統治階級外圍築起「錯縱複雜的壕溝」,葛蘭西對於通過「位置之戰」,建立反霸權的可能顯得相當悲觀。布洛維認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葛蘭西仍遺留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將生產領域(如工廠或工作間)作視為霸權/反霸權的主要場域,並且過於依賴工人階級作為抗爭的主體。由此布洛維引入波蘭尼的視角,以作為對葛蘭西霸權理論的補充。波蘭尼對商品化市場經濟的批判,便遠遠超越生產領域的範圍,遍及更廣泛的市場領域,由此城市和鄉郊社區、原住民、消費者,其至是地主和小資產階級等等,無一不是商品化浪潮下的潛在受害者。

波蘭尼在近十多年被學界重新發掘,《大轉變》更成為炙手可熱的著作,究其原因,正是因為他提供了生產霸權/反霸權以外,市場霸權/反霸權的分析框架。對波蘭尼來說,社會存在凌駕個別階級的、具普遍性的共同利益,與商品化的市場經濟,並市場經濟的意識型態形成尖銳的對立。「並非生產,而是市場的經驗連結所有階級。市場對工人而言是職位不穩、生活艱辛、長工時和血汗工廠;對農民來說是失去土地和被迫投入勞動市場;對地主來說則是土地破壞和社區凋蔽;即使對不少資本家來說,全球化競爭亦令他們面對更大市場風險;對婦女來說既要找工作也要做家務;對所有人來說,則要面環境破壞、全球暖化和有毒廢料等眾多惡果。」(229﹣30頁)

波蘭尼的分析對後工業社會、後福特生產模式尤其適用。正如哈維在不同著作中反覆強調,資本藉著時空修補的各種可能,尋求多元化的嶄新累積方式。這一方面暫時化解了資本過剩、投資不足的經濟危機;但另一方面,卻對資本主義社會及非資本主義社會,採取「彈性累積」又或「掠奪性累積」的策略,均難免帶來各種新的社會經濟矛盾和衝突,並與遍佈全球各地方上的人群,形成開放流動的互動角力關係。與此同時,不同地理位置的社會文化條件迥異,因此最終又會衍生下述迥異的歴史軌跡。

美國主義與福特主義

對葛蘭西來說,19201930年代霸權體制在西歐確立,這一方面是相對於東/南歐(包括意大利)的專制甚或極權體制而言;另一方面,卻亦是對應於大西洋彼岸的美國而言。「和兩次大戰之間的眾多歐洲知識分子一樣,葛蘭西對「美國」存在特殊的憧憬──那是一個經濟上進步、但政治上滯後的社會。由於缺少封建殘餘和土地寄生階層的力量,美國能更有效理順它的經濟以至上層建築。」233頁)葛蘭西又特別注意到亨利.福特的流水線生產模式,大大提升了生產效率和物質生活水平,令工業資本主義的效率更上一層樓。

「福特主義」一詞正是由葛蘭西普及,但事實上,當代「後福特主義」的生產模式,又何嘗不是這種「美國精神」的延續?何嘗不是類似經濟理性邏輯的進化版?若套用葛蘭西的術語,它們大概均可統稱為「美國主義」(Americanism)的統治策略。因為只須通過短期物質利益的分配,便能擺平不同階級的經濟所需;統治策略仍停留在「經濟企業」或「經濟階級」的層次,毋須提升至「霸權階級」的層次;根本用不著通過公民社會推動階級妥協,非物質層面的文化支配可說是無用武之地。

葛蘭西:不同統治階級策略的歴史地理軌跡
東/南歐 美國 西歐
專制/極權體制 福特主義體制 霸權體制
赤裸的強權暴力 短期物質利益的滿足 經濟讓步與文化支配
強國家,弱/無公民社會 強企業,弱/中公民社會 強公民社會

然而,假如我們套用波蘭尼的概念,則市場經濟從來都是一種(經濟學家吹噓的)烏托邦想像,效率和經濟理性難免亦只是一廂情願的迷思,一個營造階級之間雙驘假象的故事。當代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正是被描繪成市場自我調節的「自然規律」,不但新興工業國要致力提高「全球競爭力」,發達國家亦須不斷發展「知識型經濟」(詳見另文:官學結合的文化支配)。但正如哈維在《新自由主義化的空間》(2005)中一語道破,在新自由主義浪高漲的1980年代,實際上是屬於德日和亞洲四小龍的時代,它們展示了新自由主義以外的各種可能性。英美的生產力並沒有真正的提升;實際上是到了1990年代通過「華盛頓共識」,將內部經濟困局向外輸出,才總算是「解決了」資本剩餘的問題(23﹣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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