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共同體:公共空間從民主政治到階級政治

西方的公共空間(public space)的理論,長期深受政治哲學的影響,尤其是離不開關於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討論。作為現代公共領域的經典理論家,無論是阿倫特Hannah Arendt或哈伯馬斯(Jurgen Habermas),均重視物質的公共空間,作為公民自由溝通、交流的領域。其中阿倫特具體以古希臘城邦廣場為典範,展示在公共空間之中公民行動和集體參與的可能至於哈伯馬斯的公共空間則具包容性,他認為例如媒體出版、文化藝術和學術思辨,屬非物質公共領域的一部分,但同時亦兼具公共空間的功能。無論如何,上述兩者之間最大的共通點,均是從民主政治的願景作為出發點,探尋現代公民社會和民主參與的可能。

現代民主政治與古希臘城邦的一個根本差異,在於現代自由主義乃是建基於私有產權(private property)制度,民主政治與資本主義的歴史發展雙軌並行。古典自由主義的奠基人如洛克和斯密,均強調以個人權利為基礎的市場力量,是如何能有效調和並促進整體社會利益。1正如下文將會進一步探討的,傳統社會大量存在的共同產權(common property),幾百年來均不斷被「圈定」(enclosed)成為私有產權,並且用作牟取最大利潤的市場工具;相反現代公共空間則建基於現代強大集權國家的興起,但起碼在那些實行自由民主制度的國家,它卻並不屬直接於國家體制的一部分。套用哈伯馬斯的經典論述,它正是存在國家與市場之間,平衡和協調兩者利益的公共領域。

正如Neil Smith and Setha Low晚近指出,1960年代歐美冒現的新社會運動,體現了新一波的公民參與浪潮,為公共空間賦與了嶄新的時代意義;但此舉瞬即受到國家和市場力量的雙重打壓,自1970年以還的新自由主義反撲,通過都市更新進行的私有化和士紳化,以至九.一一事件之後針對公共安全的嚴密監控,盡皆顯示公共空間(連帶民主制度)正不斷急速萎縮。2被馴化(pacified)和私人擁有公共空間(privatized public space)進佔主導社會地位,若再套用哈伯馬斯的話來說,則是公共領域被「殖民化」(colonization)的過程。又或正如早在二十年前,Shanon Zukin已更直接了當地說,迪士尼樂園正是當代最具代表性的、「主題化」(thematized)的公共空間。3

公共空間:從單一到多元的文化政治

針對哈伯馬斯的公共領域,費沙(Nancy Fraser)作出了最廣為人所熟知的批判。4她指哈伯馬斯很可能把早期公共領域過於美化,將它化身成公共/普遍利益的捍衛者,這實際上只是糖衣包裝的意識型態霸權,代表著白人男性資產階級的主導價值,營造出一種理性溝通和民主參與的假象,卻早已把邊緣群體的聲音悉數排拒在外。她期許的公共領域應更開放包容,那應是多元而非單一的公共(publics)。假如費沙的觀點乃是對啟蒙精神的深層次反思,則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對現代城市的批判實屬異曲同工。早在1976的經典著作The Fall of the Public Man》(1977)中,桑內特已將焦點瞄準公共空間,指出現代城市規劃雖然保存著大量公共空間,但當中絕大部分都是冰冷和空洞的,因為社會生活中具意義的事情,均留在相對私密和隱蔽的空間進行,公共空間已經褪色,變得形同虛設。

相對於上述政治哲學意義上的公共,桑內特更重視文化研究意義上的公共,一個屬於微觀互動層次、可統稱為「戲劇模式」teatro mundi的公共領域,主要指彼此陌生的個體可展示自己私人/特殊的一面,而受任何限制或歧視。5從這個角度出發,公共和私人之間的界線便變得模糊,彷彿是兩位一體多於二元對立。其著眼點不再是阿倫特或哈伯馬斯的民主參與,反而更注重公共空間的開放流動,以及對混雜差異的高度包容;公共空間不再是狹義的理性辯論空間,而是兼容各種理性甚或非理性對話地方。這種公共空間的主要特質,乃是將私人/特殊利益推向公共inside out,讓千差萬別的陌生人無拘無束地互動。相比之下,現代城市公共空間假借理性之名進行「殖民化」,但公共事務已盡被特殊利益所收編outside in,公共空間僅剩下徒具形式的外殼,失去真正開放自由溝通、交流的特質。

在《The Conscience of the Eye》(1990一書中,桑內特提到現代主義建築大師柯比意(Le Corbusier)造訪紐約,並寫下了When the Cathedrals Were White》(1936一書,字裏行間洋溢著對美國和紐約的敬意。書中描述紐約人喜歡使用機器,整個紐約就像是一部大機器。柯比意所推崇的是一種新的科學信仰,相信人能通過理性方法取代自然,建立新世界潔白純的新殿堂。桑內特作出了如此的對比:中世紀的宗教城鎮,把重要的東西都放在室內,例如崇高的哥德式教堂為居民提供了心靈的寄託,展示人與上帝的和諧關係;啟蒙運動之後的現代城市,則力求把人帶到街道和廣場,體驗炫目的科技和物質成果。但現代規劃師卻往往陷入難以自拔的矛盾中──科技旨在建立統一完美的城市規律,但活在其中的人卻常常胡亂盲動,廣場往往被暴民羣眾佔據──而結果,竟化作一種意想不到的凌亂美

2006年那篇絕無僅有關於公共空間的文章中,哈維呼應了桑內特的觀點,指出公共空間不能單從物質空間來判斷,還要考察相關的社會經濟制度,及其與私人空間的複雜互動關係。6例如第一章提及奧斯曼對巴黎的改造,林蔭大道和宏偉廣場所開闢的現代主義公共空間,並不必然蘊含公民行動和民主參與的意味相反它只是拿破崙三世建立市場霸權的借口,林道和廣場只是非政治化和商品化的櫥窗,徒剩單一狹隘的資本主義奇觀spectacle。然而,哈維同時亦指出,統治階級對公共空間的操控遠非絕對,林道上的名牌商店阻止不了巴黎橫街的食店攤檔蔓生,華麗的廣場和公共建築無法取陋巷的雜貨商販。結果不足二十年間,在第二帝國備受打壓的工人階級,最終衍生出1871年的巴黎公社原來被囚禁在私人的民間力量,重新佔據巴黎市中心的公共空間。

1 Peter Barnes, Capitalism 3.0: a Guide to Claiming the Commons (San Francisco: Berrett-Koehler Publishers, 2006) 不忘提醒我們,洛克作為私有產權的主要提倡者,並非強調絕對的私有產權,而是不同產權模式的均衡發展。

2 Neil Smith and Setha Low eds., The Politcis of Public Space (New York: Taylor and Francis, 2006)

3 Sharon Zukin, The Cultures of Cities (Oxford: Blackwell, 1995)

4 Fraser, Nancy, “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 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 Social Text 25.26: 56–80, 1990.

5 Richard Sennett, “The Public Realm,” in Gary Bridge and Sophie Watson eds. The New Blackwell City Reader (Oxford: Blackwell, 2010)Richard Sennett, “Reflections On The Public Realm,” in Gary Bridge and Sophie Watson eds. The New Blackwell Companion to the City (Oxford: Blackwell, 2011)

6David Harvey,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Public Space,” in Setha Low and Neil Smith eds.The Politics of Public Space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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