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城異夢——屬於誰的中港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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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制度與大革命

最近到強國走了一圈,年輕的汪洋在十八大落選常委,卻換來習總走馬上任旋風訪問廣東,延續鄧小平南巡的一貫傳統。然後汪洋北上當京官去了,省委書記換上更 年輕的「小胡」——胡錦濤嫡系的胡春華,就更令人憧憬廣東作為「改革的排頭兵」,可以延續過往數年民間社會開放寬鬆的氣氛。

國內大家都在熱讀/熱話的書,名叫《舊制度與大革命》,據說是十八大之後,最高領導層推薦大家看的。不過那已是160年前托克維爾的舊作,探討法國大革命 爆發的社會基礎。路易十六大興土木、經濟急速增長,恰恰亦是矛盾最尖銳、民怨最強烈、一發不可收拾的年代。鑑古知今,中央領導人一貫的思考模式。

國內的朋友評說,這本書的描述和現時內地情況不太相似。十八世紀的法國仍是農業社會,還未踏入現代化的門檻;當代強國雖有八億農民,但已經是工業大國、世界工廠,問題主要出在城市工人而非農民身上。言猶在耳,便得悉廣州環衛工人罷工,城中閙得熱烘烘的。

對此我倒有不太一樣的意見,雖知這本書乃寫於1856年,正是第二帝國急速工業化的年代。托克維爾開宗明義提出的詰問,是為何舊皇朝的一切封建官僚惡習, 在數十年後乃悉數保存下來?為什麼封建地主的政治習性,在資本主義發展起來後仍變本加厲?鑑古知今,其實同樣是作者的終極關懷。

有趣的是,書中亦有不少篇幅討中央地區關係。隨著貴族體制的沒落,中央官僚專制力量的伸延,只有少數地區勉強維持議會自治。這些省份把大量地方財政用於搭 橋修路,試圖搶佔新興的全國市場。但在沒有民主選舉之下,地方議會卻淪為特權階級分贓的場地。「人們常常花費金錢使通向城堡的道路更舒適,卻不用來使市鎮 或村莊的入口更方便。」

巴黎現代之都

筆者最近倒是在看另一本關於第二帝國的書——大衛哈維的《巴黎:現代之都》。在雨果的小說和電影《孤星淚》中,曲折狹窄的街道化成巴黎民眾的戰 場,1832年的六月起義無聲無息地結束。革命種子在十多年後的1848年發酵,最後卻以路易拿破崙奪權和稱帝告終,並在1853年採納奧斯曼的方案,將 巴黎的舊區移平、換上筆直的林蔭大道,既將工人階級驅趕至偏遠的郊區,亦方便調動軍隊控制市區的群眾。在18501870年期間,法國鐵路總里程亦由不 足2000公里,大幅提升至逾17000公里。

奧斯曼所推動的巴黎空間全面改造,乃是歴史上首次通過城市化和大型基建,吸納過剩的資本與勞動力,化解政治經濟危機的嘗試——儘管它只是將危機拖延而非解 決。一點也不誇張地說,這正是百多年來蔓延全球的地產霸權的起點。1850年代的巴黎、19502000年代的美國、1990年代的東亞,不同模式的地 產霸權,均經常被哈維並列對照。

追本溯源,巴黎房地產炒賣已有很長的歴史,某程度上,1848年革命亦有反抗地主階級的意味;但當奧斯曼對巴黎進行空間重整,則意味著房地產業的全面改造 和革新。就正如哈維所概括的:「巴黎要得到改造,資本便得動員起來,不僅限於賣買,而是涉及拆毁、重建,以及配合長遠集體需要的城市空間管理——這顯然並 不利於傳統地主階級的狹隘利益,它只鼓勵資本主義的土地物業產權。」為此國家一方面直接介入大規模基建項目,另一方面亦作為土地的提供者,與一少撮大型金 融及地產資本結成聯盟,通過金融與地產市場的投機來刺激房價回升。好像左拉在《La Curée(1871)中描述:「就正如股份和股票的投機,新的街道也被炒賣。」

然而,由此第二帝國和奧斯曼亦陷入地產霸權的泥沼,不能自拔。為了支持龐大的土地基建開支,同時不用提高稅務負擔,第二帝國採取了借貸的「積極財政政 策」,並有賴與金融資本的緊密合作,藉此吸納市場上過剩的資金和勞動力,提供刺激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而為工人階級提供大量建築就業機會,則成為第二帝國 爭取民心的主要工具。這實際上正是八十年後凱恩斯經濟模式的先驅。然而問題亦同樣在於,當基建工程一旦緩慢下來,則國家的還貸能力和工人就業問題便即時呈 現;通過中央集權方式大力推動的房地產業,亦造成利益分配的高度不平均,拆遷重建亦觸及不少的既得利益。凡此種種,皆為眩目的經濟繁華種下急速衰敗的禍根。

香港鐵路,為誰建造?

尤記得以往曾澍基教授提出「困籠經濟」,指資金工種大量北移,香港則面臨產業空洞化的危機;現在則恰巧形勢逆轉,2003年後強國雄厚的消費力大舉南下, 從數千萬的豪宅到數鑵奶粉,通通有殺錯、冇放過。最近披露蓮塘口岸的文件,又再驚爆港府早已假設到2030年,深圳居民可免簽證來港。試問香港如此狹小的 市場(從住宅、鋪位到醫院床位、學位),又如何承托十三億人民的消費厚望?

從特區政府來說,同城化的「政治意圖」固堪玩味,但鞏固階級特權的「利益動機」卻更鮮明。施政報告中的新界東北、洪水橋、邊境禁區以至元朗南、錦上路、東 涌新市鎮涉及中港融合成分的固然有五成,但涉及區內新舊地主的暴利潛力、鏟除在地弱勢住民則有十成!套用哈維的核心概念,可稱之為「掠奪性的資本累積」。環顧三任特首施政,說穿了皆只能借助金融地產炒賣,「打腫著臉充濶佬」;唯一分別只在於:繼續吹大泡沫,還是不慎將泡沫弄破。妄想以市場方式解決住 屋問題?不如改由四叔當特首好了。

哈維曾經提及類似「摩廈詛咒」的理論:當一些高聳宏偉大樓落成之日,便是所處城市經濟破產之時(想想1930年的紐約帝國大廈、1997年吉隆坡雙子塔、 2010年杜拜全球最高的哈利法塔)。這種關聯看似「丁蟹效應」般荒謬,但其實蘊含了地產霸權的重大玄機:從地產開發到投入市場往往需時極長,短期 市場供應的彈性則極低,因此它注定是投機性的行業,囤積空置則是必須的步驟。與層壓式推銷如出一轍(Ponzi scheme正是哈維常用的名詞),當大量資金被吸引進來後,造出令人驚歎的摩天大樓,往往已是這場遊戲終局之時。

而在此一過程中,基建運輸則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這些花費龐大的公共開支,總是以公眾利益作包裝,但最終受惠的卻唯有土地擁有者。特區政府看似需要土地 收益支撐庫房,但巨額收入最終還不是通過「基本工程儲備基金」,回饋挖岩洞、人工島的開發成本之上?再看鐵路發展策略檢討,「港深西部快速軌道」、「北環 線」固難說是否合乎營運效益,也不問為港人帶來多少發展機遇,但沿線新舊地主首先得益,內資可繼續大舉南下炒賣,則是不爭的事實。

優勢產業,誰的優勢?

不無荒旦的是,160年前巴黎的建築工人,儘管買不起親手興建的豪宅,卻對米飯班主奧斯曼愛護有加。地產霸權迷人之處,正在於能帶動一大串產業,營造出歌舞昇平的浮華景象。問題是一輪大興土木過後,是否被迫繼續開發新的項目?只能在地產泡沫之上,吹起更大的地產泡沫?

因此地產霸權勢不可擋、十大建設如火如荼之際,前朝還是拋出所謂六大產業,反倒新一屆政府不見如此「大有為」。自不待言,所謂優勢產業只是一面旗幟,不見 有任何實質內容,唯一路人皆見的活化工廈,不又是回到土地擁有者利益之上!無疑規劃上如有較合理的佈局,紓緩尤其是新界北的經濟和就業困厄,本是應有之 義,但問題是每當出台新的產業政策,卻依舊盡向議會功能特權階級傾斜。環保園門檻極高令中小企業卻步,環保產業仍在自生自滅;醫療產業令原已不足的醫生更 加供不應求,讓醫生更肆無忌憚地攫取壟斷租值,但整體產業的容量沒有提升,反而質素不住下跌……

問題顯然更在於,六大優勢產業的根本思路,主要是從中港融合的角度出發,讓香港的服務業「走出去」,但對本土經濟特別是就業的潛在貢獻,卻是空白一片。如此產業政策不但無助本土發展,反會加速資金人才外流,香港服務業盡變成「前海服務業」。

假如中港融合只是純粹市場經濟的作用,這原來是沒有什麼可爭議的,但一旦動用公共資源推動,那便涉及政策干預和導向的問題,很容易變成分餅而不是造餅的遊戲。

那些信奉「無形之手」的經濟學家,皆深明大集團最擅長影響決策過程,其實在強行製造僵化的政策界限,甚至不惜把原來的中小企趕絕,自上而下將原有社區和經 濟活動剷除,從而獨享單一的壟斷特權,擄取極為豐厚的租值回報——這到底是所謂自由市場典範,抑或第二帝國官僚專制統治呢?

猶記得我在《八十前後》一書中曾提出過,百多人前戊戍變法失敗後,康有為、梁啟超亦淪為內地來港購物的自由客,這裡沒有政治和經濟上的平等空間,但有民間社會和思想的自由空間。現在大陸已不太需要香港資金,甚至不太需要香港的技術了,但那裡仍缺乏類近香港的民間社會、成熟發達的公共空間、不亢不卑的社會運 動。除了避免香港陷入同城化危機,我們其實也可主動將內地同化;除了問北上發展還有什麼商機,也更可問問廣東民間社會有什麼發展空間,兩地社會運動是否亦 將一體化——當一小時生活圈無可避免地出現之後,將會較百多年前保皇黨活動更為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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